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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欽霖傳記史料〈張耀西傳〉及其相關問題 (左家溯源之三)  / 廖偉程 2019.4 

一、緣起
1930 年(民國十九年)葉大密先生(1888~1973)(註1)寫就了一篇〈張耀西傳〉。「張耀西」就是本門張欽霖祖師爺的本名,「欽霖」是張祖師爺的「字」,傳統時代士人多以字行。對於張欽霖(1887~1967)如迷霧一般的生平及學拳求道歷程來說,這篇〈張耀西傳〉是除了王延年先生在 1972 年發表的〈張師欽霖小傳〉之外(註2),唯一一篇可與之對照的第一手生平傳記的歷史資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這份沉寂了將近九十年的歷史資料,前所未見。它是由江瀾先生(二水居士)在 2018年公開(註3)。根據江瀾先生提供的資料看來,〈張耀西傳〉這份資料是葉大密先生於 1930 年以手稿成書的《清靈集錄.附柔克齋隨筆》的其中一部分。這部書的封面有葉大密的題記如下:

「民國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同順德張欽霖先生自申江伴濮玉、偉二生回鳩江,獲益於張先生者多多。隨筆錄之,以期不忘云爾。葉大密記」(見圖1)。


太極書_原幾03_張欽霖傳記史料_清靈集錄.png圖1《清靈集錄.附柔克齋隨筆》封面

題記中的「申江」就是上海的黃浦江區域,「鳩江」就是長江流經蕪湖的段落的名稱。從題記內容看來,葉大密先生是在 1930 年底和濮玉(字冰如)、濮偉(註4)姐弟兩人,陪同張欽霖從上海到安徽蕪湖濮家小住散心(註5)。而從手稿中潦草的字跡以及多處塗修改寫看來(見圖2、圖3),書寫當下的環境及狀況應該不是十分理想,推測其原因是葉大密先生在旅途路程中,根據張欽霖的口述,由葉大密先生以毛筆快速錄成以茲備忘。可能由於書寫的時間匆忙而短暫,因此手稿很像是隨筆速記的草稿,十分寫真。由於此資料的來歷有據,且題記中有確切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並說明了手書緣由,因此這第一手的口述資料,其史料價值彌足珍貴。


太極書_原幾03_張欽霖傳記史料_張耀西傳.png圖2〈張耀西傳〉內文手稿1


除此之外,這份新發現的資料〈張耀西傳〉到底對本門甚至整個太極拳史有何重大影響?題記中葉大密先生說「獲益於張先生者多多…」,到底「獲益」了什麼?這篇傳記與收錄在王延年先生的〈張師欽霖小傳〉之間,有何異同之處?從這資料可以衍生出什麼新的問題方向以茲後續探討?…以上這些問題,或許讓我們先來看看〈張耀西傳〉的全文,再來一一剖析探討。

二、前所未見的〈張耀西傳〉
〈張耀西傳〉全文如下:
「張耀西,字欽霖,直隸順德府邢臺縣石頭莊人(註6)。耕讀之家。十六,入山西太原業皮。十八歲從李成溪學翻子拳,十九歲又從袁同錫練工力拳、通臂拳。二十歲從劉東漢(註7),字景西,學太極拳。同入楊振清(大房鳳侯先生之後)之室為弟子(註8),計習八寒暑之久。三十七歲遇韓佩海學道,得內功練法。三十八歲拜楊澄甫門,學太極拳。來年十月二十六日在北平中央公園行健會門口(註9),將杜星五之高足萬籟聲擊敗(註10),遂認為楊家之忠臣,即受楊家不傳之秘于澄甫先生,不分晝夜,計有三十三天之久。四十一歲,由韓佩海引見,拜左來蓬道人於山西清原縣龍山繁宇寺(註11),練金山派道工,並太極內工法(註12)。此法傳自談師爺(註13),得於四川峨眉山北之小花山某老道,今忘其姓氏。其法以靜制動,以逸待勞,時逢午得其真傳有二十餘年,深知其妙云。」(參見圖2、圖3)


太極書_原幾03_張欽霖傳記史料_張耀西傳-2.png圖3〈張耀西傳〉內文手稿2

三、「左萊蓬、時逢午」文字資料出現的意義
在〈張耀西傳〉中,首先最引起注意的就是:出現了「左來(萊)蓬」、「時逢午」的文字記述。

我們追溯吳國忠師爺在《太極拳內(炁)功心法》中關於左家太極內功心法傳承「故事」時(註14),除了鄭曼青太師爺曾手書左祖師之「左萊蓬」全名以茲證明之外(見圖4),無論是王延年先生的〈張師欽霖小傳〉,或是我們曾經考證過在1935年的詩文(註15),其中雖有出現「左一峰」或是「左道長」等,其部分描述及事蹟也符合吳國忠師爺關於左祖師的「故事」內容,但就是無法找到其他完全可以對照驗證「左萊蓬」或「時逢午」全名的其他資料(註16)。以至於過去有許多人懷疑「左萊蓬」是「左蓬萊」的誤寫?或是懷疑並無「左萊蓬」其人,而是吳國忠師爺及鄭曼青太師爺虛構的人物……。但這些前述的懷疑,都在〈張耀西傳〉出現後,而成為消逝的過往。讓我們先看前揭〈張耀西傳〉中的這段:

「…(張欽霖)四十一歲,由韓佩海引見,拜左來蓬道人於山西清原縣龍山繁宇寺,練金山派道工,并太極內工法。…其法以靜制動,以逸待勞,時逢午得其真傳有二十餘年,深知其妙云。」


太極書_原幾03_張欽霖傳記史料_鄭曼青手書.png圖4鄭曼青手書左萊蓬祖師之神位,圖片取自中華神龍太極學會網站

上面這段敘述有幾個重點:
第一、文字上明確出現「左來(萊)蓬」以及「時逢午」。
我們前面說過,這份資料〈張耀西傳〉是在旅途路程中,根據張欽霖的口述,由葉大密先生以毛筆快速錄成。推測在快速抄錄過程中,只能聽「音」以辨「字」,而「來」、「萊」同音,故將「萊」錄成「來」。「左來蓬」其實就是「左萊蓬」。這更可以在文中所錄「時逢午」得到證明。根據草稿原件,時逢午的「逢」,原稿一開始寫為「鳳」。後來才在「鳳」上畫了一個「X」改成「逢」(見圖3)。想來也是因為「鳳」與「逢」讀音近似,葉大密一開始抄錄時,只能以讀音來猜字,而向張欽霖確認後,才改成正確的「逢」字。但無論讀音如何辨字,左來(萊)蓬都不可能寫成左蓬萊。〈張耀西傳〉確實是在吳國忠師爺以及鄭曼青太師爺的說法之外,第一次有不同來源的可靠文獻,可直接證實吳國忠師爺在左家內功心法「故事」中的「左萊(來)蓬」以及「時逢午」這兩個名字及其事蹟的真實存在。

第二、張欽霖是在41歲時(1928 年)和左萊蓬學習太極內功(心)法。
過去根據本門的左家內功心法傳承「故事」,我們僅僅知道張欽霖是在「太原東門外的三清觀」技試受挫於左祖師及隨侍的時逢午,而後拜左祖師學習道家太極內功心法。但對於究竟在何時向左祖師拜師學習?卻沒有更近一步資料。如今根據〈張耀西傳〉,我們知道是張欽霖是在 41 歲時,拜左祖師學習道家太極內功心法。以張出生在 1887 年來算,41 歲就是 1928 年。而從前述葉大密寫的「題記」看來,至遲 1930 年底時,張欽霖就已經出現在上海。由此推算起來,張欽霖向左萊蓬學習的時間當在 1928~1930 年底(民國 17~19 年底)之間。而張向左學習的「金山派道工,并太極內工法」究竟是什麼內容?這點留待本文最後一部分討論。

第三、時逢午已經不是小孩子,而是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
從上段文「…時逢午得其(左萊蓬)真傳有二十餘年,深知其妙云。」看來,張欽霖碰到左祖師時,時逢午已經不是小孩子,而是一位至少二十多歲的青年,並且應該已經和左萊蓬祖師學習多年道家太極功法,得到左祖師真傳了。所以吳國忠師爺在左家內功心法「故事」中曾說,張欽霖第一次碰到時逢午並與之試技就受挫(註17),看來實屬合理。

第四、張欽霖拜師左萊蓬學習道家太極內功心法的地點究竟在哪裡?
根據〈張耀西傳〉上述段落,拜師學藝地點是在「山西清原縣龍山繁宇寺」,即今山西太原市南邊的清徐縣(太原市轄)碾底鄉碾底村龍林山梵宇寺(馬鬣寺)(註18)。但在本門左家內功心法傳承故事中,拜師傳承的地點卻是在「太原東門外的三清觀」(經考證後,此地點在今山西太原市馬莊的三清觀)(註19)。究竟張欽霖向左祖師拜師傳藝地點是在清徐的梵宇寺(馬鬣寺)?還是馬莊的三清觀?這點容後分析。

第五、韓佩海是誰?
根據〈張耀西傳〉:「…(張欽霖)四十一歲,由韓佩海引見,拜左來蓬道人於…」。這段是說,張欽霖會拜左萊蓬為師,進而學習道家太極內功法,是因爲韓佩海的引薦。韓佩海到底是誰?這個「引薦」的說法,又與本門傳承故事提到是左萊蓬自己去找張欽霖,有所不同。這點差異,該從何處切入理解?也容後分析說明。

四、從〈張耀西傳〉驗證〈張師欽霖小傳〉的內容差異
在本文開頭「緣起」的部分,我們曾經講過,〈張耀西傳〉是除了王延年先生在 1972 年發表的〈張師欽霖小傳〉之外,唯一一篇可與之對照的第一手生平傳記的歷史資料。以下,我們將兩文對照,試圖點出其中之異同,以及衍生的相關問題。

第一、張欽霖是何時入楊家門下學習太極拳?

王延年先生在〈張師欽霖小傳〉中說到:
「(張欽霖)14歲,到北京楊健侯家中傭工,乃從楊澄甫學習太極拳法,間或與諸師兄弟相互較量,師兄弟有田兆麟、楊兆鵬、武振海、董英傑、褚桂亭、陳微明等,自是技藝大進。」(見註2)

王延年先生的說法是張欽霖 14 歲(1900 年)就入了楊家(但不確定是何時拜師入門),先當傭工,後從楊澄甫學習太極拳,並且「間或與諸師兄弟較量」。但根據,〈張耀西傳〉這段:「(張欽霖)二十歲從劉東漢,字景西,學太極拳。同入楊振清(大房鳳侯先生之後)之室為弟子,計習八寒暑之久。…三十八歲拜楊澄甫門,學太極拳。」顯示張欽霖是 20 歲(1906 年)時,因與劉東漢學習太極拳,後同拜楊振清為師成為楊家弟子,並直到 38 歲(1924 年)才再拜楊澄甫為師。我們認為在時間點上,應該是〈張耀西傳〉的敘述較為正確。因為若如王延年先生說,張欽霖 14 歲(1900 年)入楊家,並且「間或與諸師兄弟較量」。但經我們考證這些〈張師欽霖小傳〉中說到要與張欽霖「較量」的師兄弟們在張欽霖 14 歲時(1900 年)都還未入楊門(註20)。此處王延年先生似有誤記。

第二、張欽霖與萬籟聲交手比試事件

王延年先生在〈張師欽霖小傳〉中描述萬籟聲事件如下:
「有湖南名拳師萬某,由兩湖北上遍訪名師問藝。至楊師家中,指名與澄甫師相較,楊師因不明對方來意,未便率爾與之動手,眾弟子亦茫然無所適從,時張師(張欽霖)隨侍在側,因愛師心切,不願由其示弱,毅然出而相對。萬某見非澄甫師親臨,頗含輕視之意;且堅欲會見楊師、張師乃謂:『如能勝我,吾師自會出迎』。萬知欲會見楊師,非有所展露不可,即出拳遽擊,張師舉拳相迎,甫一接手,萬即抱拳為禮,連呼『高明』而去。蓋兩拳相接時,萬之手腕已為張師所挫矣!健侯師…於深夜即喚至密室中,乃以祖傳太極拳之秘式絕招全部授予。」(見註2)

關於以上的說法有幾個問題需要探討。首先,這事件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這點過去其實眾說紛紜。若是有發生這事件,應該可以找到一個確切時間點以茲證明。其次,這事件中,萬籟聲到底有沒有和張欽霖、楊澄甫或是其他人動手試技?並且,張欽霖是否有在此事件後,因有功,而在深夜被楊家「喚至密室中,乃以祖傳太極拳秘式絕招全部授予」?

十分幸運的,我們在〈張耀西傳〉中,可以找到足以對照上述問題的段落,如下:
「(張欽霖)三十八歲拜楊澄甫門,學太極拳。來年十月二十六日在北平中央公園行健會門口,將杜星五之高足萬籟聲擊敗,遂認為楊家之忠臣,即受楊家不傳之秘于澄甫先生,不分晝夜,計有三十三天之久。」

經過兩文對照,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幾點:
首先,這事件確實有發生,其時間點是在 1926 年。地點是在北平中央公園行健會門口。

根據〈張耀西傳〉上面的段落所述,這事件是在張欽霖 38 歲(1925 年)拜楊澄甫之後「來年十月二十六日」發生的。「來年」就是張欽霖的39歲,也就是 1926 年。雖亦有人認為可能是 1927 年(註21),但根據金仁霖先生在比對了王延年的〈張師欽霖小傳〉以及萬籟聲的〈二談國考前後的武術歷程〉兩文後,亦確認此事件是發生在1926 年,並認為王延年在〈張師欽霖小傳〉中說「民國三年」(1914 年)的時間點不可能,因為民國三年時萬籟聲只有 12 歲,還沒有到北京讀書,更不可能在北京和楊澄甫交手註22。至於比試地點,王延年在〈張師欽霖小傳〉中說「至楊師家中」,這應該沒有〈張耀西傳〉所說在「北平中央公園行健會門口」來得正確。這可從後面楊澄甫自己的說法得到證實。

其次,楊澄甫、張欽霖到底是誰和萬籟聲過手比試?還是兩人都有在當天與萬過手比試?

在〈張師欽霖小傳〉和〈張耀西傳〉中都有張欽霖和萬籟聲交手比試的說法,但未見楊與萬有交手比試。另方面,從楊澄甫自己的說法,當天是萬有假稱要向他「求教」而上了手,沒有寫到其他人。楊這樣說當時情形:

「…於去冬十月間,甫在公園(北平中央公園)教拳之際,忽來一二十餘歲學生裝束之人,伊(指萬)言欲入太極拳會,練習太極拳云云。甫想,伊係行健會之人,當時求甫與伊說手,甫當即與伊搭手。甫接手,伊忽下絕手,甫當即將伊化去。本想打伊,因為伊年紀甚輕,再不知是否行健會員?甫當時指問伊來是否為比賽拳術?或係含有他意?伊當時亦道歉意,旋即走去。」(楊澄甫〈較拳反响〉註23)。

另方面,從萬籟聲〈二談國考前後的武術歷程〉中,描述其除了和楊澄甫過手比試外,當天還有與楊的「四位高足」過手。至於這「四位高足」中是否含張欽霖?文中未說明(註24)。但從上述幾篇文獻推論,應該可以確定是楊、張兩位與萬都曾動手,並且過程是楊澄甫先和萬「說手」,但由於楊發現萬耍小動作並非真想求教之後,不願自失身分與之動手,所以後來趕到的張欽霖便代師「教訓」了萬。

在確定了張欽霖確實在 1926 年於北平中央公園代師較技萬籟聲後。最後一個問題便是:

在此事件後,張欽霖因為維護了楊家的聲譽而被認為有功,那到底是楊家的哪一位因此而傳授了楊家秘傳的太極拳功給張欽霖?

根據王延年在〈張師欽霖小傳〉的說法是:「健侯師…於深夜即喚至密室中,乃以祖傳太極拳之秘式絕招全部授予。」(見註2)。但在〈張耀西傳〉中卻明確指出:「…即受楊家不傳之秘于澄甫先生,不分晝夜,計有三十三天之久。」

到底是楊健侯?還是楊澄甫?傳了楊家秘傳太極拳功給張欽霖?楊健侯是楊澄甫的父親。根據資料,楊健侯 1839 年出生,1917 年過世。因此,這一問題便十分單純明瞭了。張欽霖在 1926 年於北平中央公園代師較技萬籟聲時,楊健侯已經過世 9 年,自不可能以幽魂之姿「於深夜即喚(張)至密室中」。〈張耀西傳〉中除明確指出是楊澄甫傳授「楊家不傳之秘」給張,更連天數(33 天)都載入,顯然資料正確的可能性遠大於〈張師欽霖小傳〉(註25)。

五、從〈張耀西傳〉衍生的幾個待解的問題
在歷史研究中,新的史料的出現固然可以澄清許多在過去因限於資料不足而無法解答的問題;但同時,它也會衍生出新的問題有待我們進一步釐清。〈張耀西傳〉也是一樣。在我們追尋/考察以左萊蓬/張欽霖為主軸的道家內功心法傳承的脈絡過程中,〈張耀西傳〉的出現確實解答了許多過去的疑惑。但另方面,卻也出現了一些新的線索和問題,有待進一步釐清與發展。我們試著將一些問題整理如下:

第一、傳承地點的問題
前面提過,在〈張耀西傳〉中,張欽霖拜師左萊蓬學藝地點是在「山西清原縣龍山繁宇寺」,即今山西太原市南邊的清徐縣龍林山梵宇寺(馬鬣寺)(註26)。但在吳國忠師爺的左家內功心法傳承故事中,拜師傳承的地點卻是在「太原東門外的三清觀」(今山西太原市馬莊鎮三清觀)(註27)。經查,清徐縣的梵宇寺(馬鬣寺)在太原市南邊至少超過五十公里處。若按照吳國忠師爺的左家內功心法傳承故事中所言,張欽霖斷不可能「每週兩次,騎著腳踏車,到…,隨左祖師萊蓬再習道家內功無上心法」(註28)。究竟張欽霖向左祖師拜師學藝地點是在清徐的「梵宇寺」?還是太原東門外的「三清觀」?就這點而言,我們目前無法給出肯定的答案,尚需更多資料進一步考證。但若根據 2014~2015 年走訪調查和研究的結論,我們會認為在「太原東門外的三清觀」的機會大許多(註29)。

那麼,清徐縣梵宇寺(馬鬣寺)的出現,又代表了什麼意義呢?

有趣的是,我們查找資料時,發現梵宇寺(馬鬣寺)不但是個香火鼎盛的宗教聖地,而且主要供奉的是「文殊菩薩」。這不禁讓我們聯想起,吳國忠師爺在左家內功心法傳承故事中所言:左萊蓬曾經夢到他的老師「無名道長」在山西五台山文殊院文殊菩薩的肚子裡,留了一套道家內功無上心法給他。而且後來他真的去五台山在這文殊菩薩背後肚子裡,掏出這本道家內功無上心法。左祖師從此之後也正式出家成為道士(註30)。「文殊菩薩」這個關鍵詞,在我們對傳承地點的討論中,讓人充滿了想像。

第二、引薦人的問題
在本門左家內功心法傳承故事中,傳承的接觸啟動是左萊蓬自己去找張欽霖,中間並無引薦人(註31)。根據〈張耀西傳〉:「…(張欽霖)四十一歲,由韓佩海引見,拜左來蓬道人於…」。這裡出現了一個明確的引薦人韓佩海。韓佩海到底是誰?因為〈張耀西傳〉中並沒有進一步說明,而我們目前也查找不到相關資料。但在王延年的〈張師欽霖小傳〉中卻留下了一個小線索:

「…(張)後又得理教友人之推介,得識金丹派左師一峰先生,學習內功,練習吐納之術,…」(註32)

與〈張耀西傳〉相同,〈張師欽霖小傳〉裡也有個「推介人」。就是所謂的「理教友人」。這位「理教友人」是否就是韓佩海?目前也沒有足夠的資料可以證實。但從理教作為一種融合儒、釋、道三教的民間宗教的角度而言(註33),其教中人物與三教的交流,確實是有可能相關。唯有待更深入考察。

第三、金山派道功 / 太極內功法問題
讓我們再回頭看前揭〈張耀西傳〉中的這段:
「…(張欽霖)四十一歲,由韓佩海引見,拜左來蓬道人於山西清原縣龍山繁宇寺,練金山派道工,并太極內工法。此法傳自談師爺,得於四川峨眉山北之小花山某老道,今忘其姓氏。其法以靜制動,以逸待勞…」

這次注目的焦點在「…練金山派道工,并太極內工法」。前面說過「工」與「功」同用。「道工」就是「道功」,「內工」就是「內功」。「并」應該就是「並」(白話文「以及..」之意),也同時可以有「併」(白話文「合攏」之意)。因此,從這段文字「金山派道工,并太極內工法」敘述中,我們得知,左萊蓬顯然是傳了兩種不同的「功」給張欽霖:一是「金山派道功」,(以及)另一是「太極內功法」。這裡我們不太贊成說「金山派道功『就是』太極內功法」或是「金山派道功『包含』了太極內功法」。因為若是兩者「二而為一」,那又何需以「并」字區別開二者,並給予不同的功法名稱?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若說「金山派道功」和「太極內功法」有「互為助益」或是「相輔相成」的關係(也就是「併行」之意),這說法卻是可以被接受的。

雖然在〈張耀西傳〉中並未對「金山派道功」以及「太極內功法」的內容有更多說明。但根據文獻的記載,「金山派」是「全真道龍門派」的一個分支流派。它是由龍門派第四代道士孫玄清(1496~1569 為生卒年,號紫陽,又號金山子、海岳山人),創立於明代嘉靖、慶隆年間。其祖庭在山東嶗山明霞洞(註34)。

金山派的丹法是一種內丹思想,其秉承龍門派主張「先性後命」,先要除情去欲、攝心守念,明心見性(註35)。其第二十一代玄裔匡常修(1904~1993)流傳有《先天炁功基礎要訣》一書,內有金山派丹法相關資料。該書雖在文革期間散佚,但後人走訪其弟子後,整理其基本內容有:〈先後天三寶論〉、〈煉精化氣階段〉、〈聚火開關階段〉等三部分。大抵說明金山派道功以習靜入手,心靜則炁有所歸。而天地人為三才,三才皆有三寶。人的三寶又分先天與後天。先天三寶:元神、元氣、元精。後天三寶:思慮神、呼吸氣、交感精。金山派認為,功夫在修煉過程中必從後天入手,再以後天返回先天(註36)。

承前述,在〈煉精化氣階段〉中,說明功法從習靜入手,在行、住、坐、臥之間,也要「養其浩然之氣,方不滯其動靜之機…坐則調丹田之息,臥則抱臍下之珠…」從而養精以化炁、聚性以止念(註37)。而後心守太虛、凝神入炁穴並使心息相依。最後將所成之元精「採而歸爐」,而成煉精化炁之機。而在〈聚火開關階段〉則說明如何將上階段煉成的元「炁」(精),由丹田、尾閭至夾脊,以使八脈俱通、周天循環運行,最後得以還精補腦,並回歸保健延齡、養生益壽之道(註38)。因本文焦點並非在「金山派道功」,在此僅能點到為止。更詳細的研究,還有待來日。

六、代結語
本文一開始曾提過,收錄〈張耀西傳〉這份資料的《清靈集錄.附柔克齋隨筆》中,在「題記」頁面上葉大密先生說「獲益於張先生者多多…」(見圖1)。我們相信其「獲益」的內容定然也包含了張欽霖向左萊蓬學到的「金山派道功」以及「太極內功法」。雖然在目前所公開的包含〈張耀西傳〉在內的有限資料中,並未對「金山派道功」以及「太極內功法」的內容有更多的說明。但承前述,經過對現有的金山派道功的文獻的初步研究,並比對本門左家內功心法後,我們認為,〈張耀西傳〉中所謂的「金山派道功」與本門道家(左家)內功心法的思路,並未發現有明顯扞格之處,反而在某些部分有相當的「親和性」關係存在。

當然,我們更期待〈張耀西傳〉中所謂「其法以靜制動,以逸待勞」的「太極內功法」能在短期的未來有更多相關脈絡的資料的公開(如葉大密先生的《清靈集錄.附柔克齋隨筆》)(註39)。我們深信,這些資料的公開,除了有助於理解〈張耀西傳〉中我們前述討論的功法內容之外,對於所謂的引薦人「韓佩海」以及傳「此法」(「太極內功法」)的「談師爺」及其「忘其姓氏」的老師「某小花山老道」如謎之身世的認識,當更有助益。而最重要的是,這些相關資料的發掘與公開,無論對本門左家內功心法傳承的脈絡的釐清,乃至於整個太極拳歷史研究的重新爬梳與定義,都將會有深遠的影響。(完)

 

誌謝:本文得以完成,首先最要感謝金琳女士(葉大密夫人)。若非她願意公開這些資料,這個研究工作根本不可能展開。而本文可以說是在江瀾先生(二水居士)已經初步整理考證〈張耀西傳〉的基礎上進行的,過程中江先生不但提供圖1~3 的原始資料照片檔案給我們,在來台講演行程中抽空與我們晤談相關問題,更在本文初稿完成後細心閱讀並給予寶貴意見。我要在此對江瀾先生的協助致上最誠摯的感謝。另外,在本文撰寫過程中,許多構想是在與山莊道場「左、張祖師考証分享」群組成員的討論中誕生的,特別是汪群超老師、林明仁師叔、鄭旭弘師叔、葉明篤師兄、李環中師姐…等,對於他們所給予的啟發與建議,在此一併致謝。最後,感謝鍾元水師叔,若沒有他一再鼓勵與催促,本文應該不會那麼快面世。


註1:葉大密先生(1888~1973)相關生平及事蹟,可參見江瀾先生(二水居士)〈求道悟真洗心藏密–探尋葉大密生平與楊氏葉派太極拳體系脈絡〉(2018秋《吳江文藝》2018.10 蘇州)。
註2:〈張師欽霖小傳〉收錄在王延年《楊家秘傳太極拳圖解》。1972,臺北,圓山太極拳總社。
註3:根據和江瀾先生在 2018 年 11 月 12 日晤談,這份資料來自葉大密先生的夫人金琳女士。目前包括〈張耀西傳〉在內的《清靈集錄.附柔克齋隨筆》存於金琳女士之手,尚未完全公佈。據江瀾先生說明,金琳女士是葉大密先生的第二任太太,1924 年出生,今年 96 高齡,目前住在上海,身體及健康還非常好。
註4:濮玉、濮偉兩姐弟的父親濮秋丞就是推薦鄭曼青太師爺給楊澄甫祖師爺入楊家太極拳門下的「濮公秋丞」。見楊澄甫《太極拳體用全書》所寫的〈鄭序〉。(楊澄甫著、鄭曼青校,《太極拳體用全書》,1934,上海。收入楊澄甫著、邵奇青校《楊澄甫武學輯注–太極拳體用全書》,2016,北京科學技術出版)
註5:亦可參見【註1】江瀾 2018〈求道悟真洗心藏密–探尋葉大密生平與楊氏葉派太極拳體系脈絡〉。

註6:根據江瀾考證,即今邢台市邢台縣南石門鎮大石頭莊。(見江瀾先生Facebook公佈之資料)
註7:據江瀾考證,劉東漢(1875~1950)字景西,劉瀛洲之子。自幼隨父學習三皇炮捶,後來跟楊兆林學楊式太極拳,有西山大俠、北方大俠之稱。(資料來源【同註4】)
註8:楊振清,名兆林,楊式太極拳創立者楊露禪祖師爺的長子楊鳳侯的長子,因鳳侯早亡,其子兆林應有隨露禪祖師爺學習,但其生卒以及生平不詳。
註9:江瀾解讀為「本年」。(資料來源同註4)。但根據字跡筆順以及後續考證年代旁證,應解讀為「來年」,就是次年的意思。(相關考證詳後)
註10:根據江瀾考證:杜星五:杜心五(1869一1953),名慎媿,慈利人。自然門第二代掌門人,近代著名武術家,人稱南北大俠。【同註4】

註11:根據本文考證,山西清原縣此區,最早在隋朝時設「清源縣」,其後名稱輾轉演變,1952 年「清源」「徐溝」兩縣合併為「清徐縣」。山西清原縣龍山繁宇寺,即今山西太原市南邊的清徐縣(太原市轄)碾底鄉碾底村龍林山梵宇寺(馬鬣寺)。江瀾先生也持此看法。【同註4】
註12:「工」為「功」的通假字。
註13:因字跡潦草,暫依江瀾先生解讀為「談」。【同註4】
註14:參見吳國忠《太極拳內(炁)功心法》「故事」。1991, 神龍視聽文化,臺北。
註15:廖偉程 2018〈1930 年代張欽霖、左萊蓬祖師行跡新證–以 1935 年三首詩文為主的歷史研究〉,收入《原幾》第 2 期,國際神龍太極學會/中華神龍太極學會 2018.06臺北)

註16:王延年〈張師欽霖小傳〉【同註2】
註17:參見吳國忠《太極拳內(炁)功心法》「故事」。1991, 神龍視聽文化,臺北。
註18:參見【註11】
註19:廖偉程 2014 ,〈左、張祖師爺故事考:山西太原三清觀在哪裡〉,收入《2014神龍日特刊》國際神龍太極學會/中華神龍太極學會 2014. 3. 22,臺北。整個從文獻到田野的過程與記錄,見廖偉程 2017,《原幾》創刊號〈記三清觀探源〉,(國際神龍太極學會/中華神龍太極學會 2017.06 臺北)
註20:經查,田兆麟 1902 年才入楊門,陳微明 1917 年入門,褚桂亭直到 1929 年才入門。因此這段所謂「與諸師兄弟相互較量」所指者何?需要再釐清。入門年代參見《楊氏太極拳三譜匯真》路迪民 2010「附錄一:楊澄甫先師年表」,台北,大展出版。簡稱《三譜匯真.年表》。

註21:《申報·自由談》碧梧在 1928 年五月六日有一則關於此事件的「報導」-北京中央公園萬籟聲尋釁事件〈記北京武術家萬籟聲〉,報導內容顯然偏袒於萬。見報導後陳微明探詢其師楊澄甫事件原委,後經楊親書事件過程後於 6 月 27 日由陳微明在《申報》代為發表〈較拳反響〉一文以回應前述報導不實之處。但楊在 1928 年的信中,又說明事件是在「去冬十月間..」發生。「去年」就是 1927 年,不知是否楊記錯時間?(見二水居士〈求道悟真洗心藏密–探尋葉大密生平與楊氏葉派太極拳體系脈絡〉2018 秋《吳江文藝》2018.10 蘇州。pp.34~35。前述《申報》碧梧〈記北京武術家萬籟聲〉文及楊澄甫由陳微明在《申報》代為發表〈較拳反響〉文,見二水居士2017〈楊澄甫和萬籟聲究竟有何過節?〉收入,二水居士 2017《一多廬太極拳文稿》pp.25~48,一多廬叢書,丁酉年,自印)。
註22:金仁霖《慰蒼先生金仁霖太極拳傳心錄》,2018,北京科學技術出版。參見該書〈第二編.溯端竟委.拳人史話〉,pp.213-214。
註23:楊親書事件過程後於6月27日由陳微明在《申報》代為發表〈較拳反〉一文,見【註21】。
註24:參見【註22】金仁霖文。並見【註21】二水居士 2017〈楊澄甫和萬籟聲究竟有何過節?〉。
註25:金仁霖文中亦有相同看法。見【註22】

註26:參見【註11】
註27:參見【註19】,廖偉程 2014 ,〈左、張祖師爺故事考:山西太原三清觀在哪裡〉
註28:參見吳國忠 1991《太極拳內(炁)功心法》「故事」。
註29:參見吳國忠 2015《道家傳統太極拳揭秘》台北,國際神龍太極學會/中華神龍太極學會。以及廖偉程 2014 ,〈左、張祖師爺故事考:山西太原三清觀在哪裡〉。
註30:參見吳國忠 1991《太極拳內(炁)功心法》「故事」。

註31:參見吳國忠 1991《太極拳內(炁)功心法》「故事」。
註32:同註2〈張欽霖小傳〉收錄在王延年 1972《楊家秘傳太極拳圖解》。
註33:參見維基百科「理教」條目。根據理教傳說,楊存仁創始該教於清乾隆三十年(1765)。理教是以儒教思想為中心,兼採佛教、道教之精華,綜三家之學為一理。理教信奉之主神為聖宗古佛(觀音菩薩)。教義是「崇尚五倫,實踐八德」,以「忠君愛國,孝順雙親,尊敬長上,和睦鄉鄰」為信條,戒「淫、盜、煙、妄、酒」。
註34:見李偉剛、郭清禮編著〈全真道金山派史略〉,收入氏著,民國周宗頤《勞山太清宮志》校注。2017,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
註35:同上註,李偉剛、郭清禮編著〈全真道金山派史略〉,第四部分「金山派丹法、拳法及科儀音樂概述」p.207

註36:同前註,李偉剛、郭清禮編著〈全真道金山派史略〉,第四部分「金山派丹法、拳法及科儀音樂概述」pp.208~211
註37:同前註,p.208
註38:同前註,pp.209~211
註39:參見【註3】


刊登於 2019 年《原幾》雜誌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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